2016/08/18

[足球架空] Photograph《Lemongrass Café系列之九》

      磨蹭了很久才動筆的一篇,一方面是因為要收尾了(還先把前面全部的文review一遍......修了一堆bug也是防止自己在邁入尾聲的兩篇出現前後矛盾的地方OTZ),一方面是東西實在太多(論我動筆前還拿張A4白紙畫了一條故事時間軸XD  然後繼續卡得一塌糊塗)
      無論如何,謝謝一路看到這裡的大家,希望這篇也能令各位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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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us慵懶地躺在白色塑膠躺椅上,面前,是加勒比海一望無際的藍。
      頭頂的棕櫚樹葉隨著海風吹拂發出沙沙聲響,配合單調的海濤聲,極為催眠。
      一旁的藤編小茶几上擺著一杯Mojito,青綠色的薄荷葉和檸檬片在視覺效果上相當消暑;古巴七月份的高溫,很快就令杯壁沁出了點點滴滴的水珠,靜下來,彷彿還能聽見杯裡冰塊喀啦喀啦融化的聲音。
      摘下太陽眼鏡,Reus有些失神地盯著以藤枝紮成的傘狀遮陽棚,枝枒的末端有許多分叉。忽地一陣暖風拂過,被捲到腳邊的,是一張標題寫著HAVANA BEACH PARTY的廣告傳單,上頭背面全裸的女郎,有著一頭泛著光澤的深褐色捲髮及一身油亮的古銅色肌膚,身材自是姣好到無可挑剔。迅速掃了眼傳單上的文字,Reus帶著無謂的態度撇了撇嘴,鬆開手指,任憑紙張繼續被風帶到更遠的地方去。相對地,他從自己那膝蓋破洞的牛仔褲背面口袋裡,翻出了一張照片。

      牛仔褲那原本就已刻意抓皺的材質在日曬跟海風的加成下,顯得更加皺了,拿在手裡的照片即使經過護貝,卻也看得出隨身攜帶的痕跡。
      不過照片裡的笑容,卻好似永遠也不會褪色。
      相紙上,Herrmann捧著一大束白色鮮花和一隻泰迪熊,因而空不出手抵擋來自Hanke的噴灑香檳攻擊(應該是Hanke吧?Reus想不出還有誰成天以胡鬧為樂),讓他在按下快門的瞬間,捕獲了一個笑到瞇起了眼、臉上都是摺子的Herrmann。
      那是在去年Herrmann的慶生會上。

      不知不覺,盯著這海天一色的日子,已過了將近整整一年;身處熱帶的古巴,在季節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日子與日子之間的差別,頂多就是海平面上的風暴,以及遊客們身著的各色繽紛泳裝。在踢起了沙灘上又一個貝殼、分辨出海洋與天空交界處的第二十種藍色、喝下第九十九杯Mojito後,Reus終於第一千零一次地想起了Herrmann。

      那個臉上沾了生日蛋糕鮮奶油的、在萊茵河面呼嘯的遊艇上放聲笑著的、那一晚他們大吵氣到奪門而出的、他差點在巴黎失去的,他無論如何都捨不得離開他身邊的,Patrick Herrmann。
      然而他還是放手了。
      再看了手裡的照片最後一眼,Reus將它收進後邊口袋,重新戴上太陽眼鏡,也戴上了偽裝的冷漠。

      海風徐徐,捎來近處的笑語和音樂聲,而他的心底卻一片荒蕪。


◇◆◇


      「我看看......『很難去描述這種深淺不一的紅,同一片花瓣上,就有數十種色調,而當我想破了頭也不知如何下筆時,橢圓形的花兒被風吹落,在河面上打著旋,好似在取笑我的猶豫不決』......」Neustädter一把搶過Stindl擱在吧檯桌面的筆記型電腦,朗聲唸出螢幕裡的文章開頭;後者卻也不以為忤,只是靜靜拿過面前的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好整以暇地等這位調皮成性的店長將電腦還給自己。
      「所以說,這是你跟Juli表白的告白信嗎?我怎麼看不出來這在寫什麼東西。」話聲剛落,廚房門邊就飛出一條抹布正中Neustädter後腦,伴隨一聲「並沒有什麼告白信!」的大叫。
      「......Juli你好的不學,倒是學起Patri他們霸凌我了。」故作可憐的揉了揉自己腦袋(而那頭燙得亂七八糟的捲髮造型仍是聞風不動),Neustädter並沒有就這樣放過嘲笑Korb的機會:「哎快告訴我你們是怎麼在一起的嘛Lars~~~」語畢還故作親熱地去扯Stindl的臂膀搖晃。

      Lars Stindl,職業是作家,算不上多有名氣,至今為止除了出版過兩三本小說,平時也接些寫專欄、翻譯文章等等的雜務,簡單來說,是個搖筆桿過活的青年,這職業選擇也挺符合他那時不時流露憂鬱氣質的臉龐。
      不知從哪時開始,一天照三餐來Lemongrass Café報到的Stindl跟Korb越走越近,到了某天Jantschke無意脫口說出「欸Juli你身上的香味跟Stindl先生的相當類似呢......」之後,便開啟了店內眾人時不時揶揄Korb「唷Juli交男友了!」、「天哪是Juli的男友!」的話題序幕(Herrmann當然是當仁不讓地首先發難),讓主角之一的Korb極度後悔自己當初選擇留在法蘭克福的決定。
      不過Stindl總是一派閒適跟淡然。不管眾人如何嘲笑,他總是有辦法將風暴中心轉移到自己身上,同時不著痕跡地將Korb護在身後;所以每當大家又要開始挖新一輪的八卦時,Korb儘管一邊暗自祈禱Stindl能否不要每天都來店裡,另一方面卻也相當慶幸跟依賴對方的存在。

      「......要比喻的話,Juli給我的感覺就像桃花,有點鬼靈精怪卻很溫和......」這話不說則已,一出口則令在場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只有Stindl本人渾若不覺地還想繼續講下去,「所以才會送他那瓶L'OCCITANE的桃花淡香水,剛剛Roman讀的小說段子裡,描寫的也是桃花。」
      「好了好了Lars你不要再講了,我不只眼睛痛,耳朵都痛了。」說歸說,Neustädter卻是抱著肚子蹲到地板上,可見他憋笑憋得相當辛苦。
      「哈哈Juli你個桃花男孩!宜室宜家啊哎唷~」迅速用智慧型手機搜尋了一下桃花的花語跟代表意涵,Herrmann落井下石地加了一句,同樣也蹲到地板笑到肚子疼。
      Jantschke雖然沒有作聲,但執著馬克杯的手抖個不停,以至於端到桌面給Hanke跟Marx的烤榛果美式咖啡灑了一些出來,但兩位客人(或者說是老人家)聽到Stindl這樣大方的表白早已嚇得傻了,自然也沒太過注意。
      最糾結的莫過於Julian Korb本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他,拿不定主意是衝過去按住Stindl的嘴巴叫他住口,還是先給蜷縮在地板上的Neustädter跟Herrmann一人一腳。

      正在眾人鬧得前俯後仰、不可開交之際,咖啡館的門被推開,玻璃門上抱著毬果的松鼠風鈴轉了一圈,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Reus大步跨進店內,撈過還在笑個不停的Herrmann就是一吻。此舉只讓所有人噤聲一秒,隨後由Korb帶頭湧起極富報復性的笑聲又淹沒了整間咖啡館。
      好整以暇地等眾人笑完,Reus一手箍緊了臉紅想逃跑的Herrmann,另一手則裝模作樣地撥了下瀏海:「Patri的慶生會訂在這週五晚上,18:00入場,19:00開始,不鬧到半夜不醉不歸,地點在我公司的頂樓,在場所有人都要來啊!」

      烤箱裡的手工肉派滋滋作響,替氣氛熱鬧的咖啡館內增添了令人垂涎的香氣。


◇◆◇


      「......所以我說,就是這樣。」與其說是報告,不如說是「強硬的」口頭告知,在向自家總裁說明已經於週五包下整個漢莎航空總部的頂樓作為給自家男友慶生的場地之後,Reus連一聲「那我先告退了」的招呼也沒打,就徑直推開總裁辦公室的厚重木門走了出去。

      「哎呀呀~Marcel你說說,下屬這麼叛逆,身為上級的我該如何是好?」將雙臂枕在腦後,Hummels叼著原子筆在扶手椅上轉了一圈,神態卻顯然沒有半分煩惱。
      「還不是你帶出來的。」Schmelzer連眉毛也沒抬一下,在對方辦公桌上又扔下五份公文,簡單交代了一個字:「看。」
      「哎哎Marcel你說,既然Marco大費周章的替他家小男友在我們公司頂樓慶生,身為『同事』的我倆豈有不出席的道理......是吧?」完全忽視桌面上的待辦公事,Hummels一把拉過自家秘書,強迫對方坐在自己的辦公椅扶手上。Schmelzer臉上不耐煩的神情一覽無遺,來回掃視了一遍公文與這位總是愛找藉口不做事的總裁後,卻還是靜靜地等對方把話說完。
      「......我想,我們來幫Marco把慶生會弄得更熱鬧一些好了,在公司裡宣傳一下。」搓了搓手,Hummels的笑容爽朗中帶著邪佞,而Schmelzer彷彿已經可以預見Reus那一陣青一陣黃卻又不好發作的臉孔,並在自家總裁身後看見了半截狐狸尾巴。「就,Marcel你簡單去放個話,讓公司裡的女孩兒們知道超受歡迎的Reus機長要在頂樓開週末宴會啦,啊不過這樣到時頂樓會不會塞爆到有人被擠到掉下來。」聽Hummels自顧自地說著,Schmelzer沈吟了一會,還是決定幫自家那雖然活該但也有點可憐的頭牌機長說幾句話:「......還是不要吧,畢竟是Patrick,我是說,是Herrmann先生的生日晚會,Marco他應該是精心策劃了很久的。」
      「嘖,Marcel你有這麼容易心軟,怎麼就不見你用在我身上。」伸手攬住Schmelzer的腰,Hummels故意嘟嘴賣萌,然而他的秘書卻完全不買帳。
      儘管提議被打了回票,這位總裁大人仍然鍥而不捨:「那不然,至少讓幾個Marco的機組員知道吧?Kevin、Erik、Sven等,其他還有多少妹子會聽到風聲,那我就管不著了。」盯著Hummels的臉龐三秒,Schmelzer嘆了口氣,打消勸退自家總裁的念頭,有些頭痛地想著要是這傢伙處理公事也能這麼有幹勁那該有多好。
      「隨你了。」在心裡替Reus默哀,並祈禱當晚Herrmann的慶生會能平安落幕,Schmelzer從椅子扶手上起身,打算走回自己的辦公桌前繼續今天未完的工作。

      因此這位正在為自己的惡作劇念頭沾沾自喜的總裁大人,並未看見自家秘書雙眉之下,那黯了一半的臉龐。


◇◆◇


      幾個星期不見,Neustädter發現Nordtveit的身形瘦了一些。
      輕輕摟過對方的腰,禮貌性地啄了彼此的雙唇一下,不知為何現在的兩人予人一種客氣的疏離感。
      平日午後的Palmen Garten安安靜靜,這個法蘭克福佔地22公頃、號稱德國最大的植物園,除了矗立在入口正前方的超大型棕櫚溫室,蕭瑟得只剩獵獵作響的風聲。
      並未選擇踏進濕熱的溫室裡,兩人併肩沈默前行,左轉到了一片開闊的池塘;同樣遼闊的荷花池面,因著強風泛起陣陣漣漪,幾乎要吹翻了池面的片片荷葉。時值晚冬,別說荷塘裡沒有花苞,就連平鋪著的荷葉也是枯黃得捲起了邊,受著強風跟水波的拍打,頻頻撞上佇立其間、同樣乾枯的蓮蓬殘枝。

      「......東西收拾得還好嗎?」彷彿隔了數十光年那樣遙遠,Neustädter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問的卻是這樣不經意的雜事。
      「還好。」不是故意要句點對方,不過在這個節骨眼上說什麼都感覺多餘,Nordtveit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連伸手勾住對方臂膀都顯得吝嗇,明明這對他們而言就是再簡單不過的親密舉動。
      「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別客氣啊。」其實這是Roman數個星期前就已經給過的熱心建議(然而當時若有得到對方的許可,現在也不必重新提起得如此尷尬),但這時除了再把這樣看似場面話的台詞搬出來講,Neustädter實在也想不到還有什麼能稍稍提振此時氣氛的句子。
      一邊對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惱怒,一邊卻也只能煎熬地忍耐這針刺般的沈默。

      風刮得更加緊了。
      Neustädter終於忍不住伸手替Nordtveit將大衣領子豎好,猶豫了一會,還是使勁將對方摟進懷裡。
      一秒、兩秒、三秒......
      好在被摟著的人並沒有掙脫,Neustädter心裡稍稍鬆了口氣,他還沒設想好若對方抵抗的話,自己該如何化解那份尷尬。
      「所以......就這樣了嗎~?」不去想當前Nordtveit的表情或許是一臉木然,Neustädter閉上眼,用力回憶起對方那眉眼彎彎的笑容。

      石板路上、咖啡館的玻璃門外,又哭又笑的自己接過寫著對方挪威住處地址的紙片,幾乎揉爛了來回機票後,烙在視網膜上的只剩掛在Nordtveit的鑰匙圈上頭,那把小錘子反射出的陽光。
      那一晚被他們遺忘在暖桌上的、缺了一角的檸檬天使蛋糕,以及自己畫得歪歪斜斜、筆觸幼稚可笑的徵人海報......

      沒有想哭的、明明沒有想哭喪著臉道別的,Neustädter環著Nordtveit的雙臂更緊了些,然而心裡卻忍不住詛咒起窩囊的自己、連任性地要求對方再為自己留下來一次都辦不到。

      然後是Tegernsee那平靜得有些過份的湖面。腦海中Wendt的臉龐迅速掠過,Neustädter咬緊牙根要自己不去想,晚霞的顏色結合了Nordtveit嘴角魅惑的笑容,他的思考總在付諸行動以前就被對方看穿,那麼他怎麼可能不知道現在的自己難過到快要炸掉了呢?
      科隆大教堂以其跨越時空的神聖佇立著,過了百年仍未拆除的修繕鷹架附著在塔頂,顯得如此地固執且傲慢;哥德式建築造就的陰影裡他們手挽著手,他還記得自己忙不迭地想在只顧著逛市集卻忘了吃飯的Nordtveit嘴裡多塞幾口白麵包跟香腸。
      Nordtveit挑中的那盆迷迭香在Lemongrass咖啡館的窗臺上生長得極好,時不時開出淡紫色的花朵,Herrmann跟Korb偶爾也會摘幾片它的葉子加進料理中提味。

      只是,那個在吧台邊會笑著向他道謝並接過一杯低咖啡因不加糖熱咖啡的大學教授,看似文弱的外表跟爽朗笑容下其實是霸氣得不容質疑的維京靈魂,馬克杯緣氤氳的熱氣裡,那眉眼彎彎卻散發出掠奪氣息的好看笑臉是否將再不復見。

      「......嗯,這些年,謝謝你,喜歡我。」Nordtveit將頭擱在對方肩膀,以一種百無聊賴的姿態,鏗鏘的嗓音裡有著刻意計算好的、不多也不少的距離感;Neustädter有時實在恨透了這種北歐人獨有的、近乎無情的堅毅。
      又一陣強風颳過,兩人身旁的草木無助地在風中簌簌顫抖。
      他知道他是為了減少兩方的掙扎,故意從確定要離開的那一刻起就表現得異常冷漠,甚至連店裡也不踏進一步,好似這樣做,那剜進彼此胸口裡的疼痛就能減少一些;這讓他即便想搖晃著他的肩膀說些情緒化又不理性的句子也無從使力,既然他能壓抑所有情感不令他為難,他也不該讓自己的幼稚毀壞他的努力。

      儘管,咖啡館裡空了的位置總會有新的客人補上,春去冬來,他總也能記起他們攜手度過的每一個時光。
      ......就這樣吧。
      就這樣嗎......?
      他不願自己只是他在歐陸的一段插曲,然而,被英倫三島的皇家學院相中聘請任教,自然也是件該打從心底替對方高興的好消息。
      理智與情感矛盾地撕扯扭打著,最終,他放開了他,吐出口的,也只有極輕極微的嘆息。

      相聚離開,總有時候,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
      而自己能做的最後一件事,至少是送上最真誠的祝福,和笑容。
      「加油。」
      他笑得同第一天他們在咖啡館裡相識時那樣好看,Neustädter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或許是這太過凜冽的風吹跑了他所有的不捨與不甘心,剩下的,只有過分溫暖的釋懷。
      Nordtveit先是張大了嘴,驚訝在他臉上慢慢綻開,但最後,也凝成了跟Neustädter一樣溫暖的笑,甚至帶有平時不曾出現在他臉上的傻氣。

      輕輕地,Nordtveit向前一步,吻上了Neustädter的唇。
      呼呼作響的風搔刮著兩人身側,狂亂地掀起他們的衣擺,兩人的唇瓣只是極輕極輕地貼著;然而這一吻,卻隱然有凍結天地萬物的氣勢。
      只一個相觸的瞬間,他們同時嚐到了咖啡與紙張的香氣、盛夏晚風中嗶嗶啵啵的科隆啤酒、以及那融化在Tegernsee藍天白雲裡的巧克力冰淇淋。

      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後,他們能再次牽起彼此的手,但願那是個百花齊放的季節。
      Neustädter瞇起眼,彷彿看見在眾荷之間,Nordtveit勾著那笑彎了的眉眼,朝他走來。


◇◆◇


      到了慶生晚會的當晚,原先空無一物的頂樓天台,被裝飾得張燈結綵,五顏六色的氣球點綴其間;小卻別緻的舞台上方,三角布旗一面一個字母,寫著大大的"HAPPY BIRTHDAY"字樣,一旁的禮物堆則有半個人高。
      鋪有白色桌巾的自助餐檯,擺著生菜沙拉、壽司、三明治等輕食和各式甜點,端著飲品的侍者穿梭其間;早到的賓客三兩成群,指間夾著香檳或雞尾酒低聲談笑,角落的樂團配合氣氛演奏著輕柔的曲子。

      突然間,通往頂樓的門被「碰!」地推開,今晚的主角及主辦人連袂踏入場中,頓時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身為主辦人的Reus穿著三件式西裝,相較平時的機長制服,帥氣迷人的風采不減,然而他卻微蹙著眉,似是有些惱怒。被Reus拉著手踏進會場的Herrmann表情有些發窘,畢竟不太習慣這麼多陌生來賓的場合,簡單穿著白襯衫跟西裝褲的他,踩著皮鞋那彆扭的模樣就像個剛踏進寄宿學校的高中男生。在兩人身後,那嘈雜的聲響倒是很好地解釋了Reus為何臭著一張臉的緣由:Neustädter跟Hanke一邊打鬧一邊拌嘴,一旁的Marx老樣子擔任保姆的角色照看自家永遠長不大的老小孩,Jantschke一身俐落的白西裝,雙手插在口袋裡邊跟Korb說話邊踏進場內的樣子極為瀟灑,而Korb的另一隻手正給Stindl牢牢地握在掌中。
      在Reus浪漫完美的想像裡,應是一身正裝的他風流倜儻地在Lemongrass Café店門口邀請Herrmann踏入車內,而後專人驅車將他們載送至公司樓下;而非一輛加長型勞斯萊斯裡頭塞滿了一群七嘴八舌的沒禮貌傢伙,害他連在車上多親兩下他的Patri都辦不到。
      要不是今天壽星最大、壽星的願望和要求必須擺第一,早就趕你們這些傢伙通通給我去搭計程車。在心裡忿忿地啐了一口,Reus拉了拉衣領,重新整理一下儀表,儘管看見會場中比預期多出三分之一的人數令他又皺了下眉(奇怪左前方那一坨怎麼看都像自己那一掛巴不得下班後都不要見面的機組員),Reus還是緊了緊手裏Herrmann的右手,先離開對方身邊去簡單巡視場地跟交代各種瑣事。


      離開Reus身邊,正在跟Korb職業病發七嘴八舌地評判跟品嚐現場吃食的Herrmann突然被一群年輕人圍住(不遠處拼命跟侍者要酒喝的Hanke則是把Marx搞得焦頭爛額);面對陌生人,Herrmann下意識瑟縮了一下並起了些防備心,沒料到來人靦腆的笑容格外面善,那彷彿比他還無措的紅紅的面頰,甚至令Herrmann瞬間反省起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是否太兇了。

      「呃......你們是?」被Durm的好看笑容卸下防備,Herrmann拾回笑臉,努力以輕鬆的語氣詢問。
      只見面前的青年噗哧一聲,感覺也鬆了口氣,現時除了兩頰的酒窩更是笑到眼下都起了摺子,看對方這樣笑的Herrmann也不知不覺跟著笑了起來。
      「Erik Durm,Marco的實習機師。」好不容易止住了笑,Durm向Herrmann伸出手,趁著自我介紹的同時迅速將這位初次見面的甜點師由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握著彼此的手呆愣了數秒,Durm才忽然想起什麼似地用手肘頂了頂身後長相酷似復活島石像的另一名年輕人,「嘿Matthias,介紹一下你自己。」Durm這少根筋的模樣讓Herrmann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Matthias Ginter。後勤維修部門。」石像說話的口氣一如他的外表,然而接過了對方的手握住,Herrmann卻覺得他私底下應是個溫暖的好青年。
      在Ginter之後,圍繞Herrmann身旁的一眾年輕人便各自開口,與此同時Herrmann也將身邊的小夥伴們向Reus的機組員一一作介紹。
      然而用過快的語速草草念完自己的本名後便打算開始向眾人介紹自家雙胞胎哥哥的Sven並未如願,在開口碎念八百萬句兄弟間的瑣事之前就被Ginter摁住嘴巴拖走,氣得Sven忍不住從Ginter的手指縫間迸出一句「哼這傢伙就是Marco每次在機艙裡叨唸個不停的對象嗎,還強迫我們看什麼影片跟照片......」此時機靈的Durm一個箭步擋在聞言後陡然瞪大眼睛想抓住對方一探究竟的Herrmann與拖著Sven漸行漸遠的Ginter之間,以高八度的聲音說起在機上擔任空少職務的Sven是如何受女性乘客歡迎的八卦。
      隨後兩群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很快就熟絡了起來,分享著彼此職場的不同以及工作中遇到的趣事,而身為副機長的Kevin Großkreutz在聊天過程中被大學生男友噓去拿飲料,又是今晚的另一番插曲了。
  

      時間差不多到了晚間七點,場地的燈光被逐漸調暗,主持人用麥克風說著慶生晚會要正式開始了,請大家注意台前;隨後,便是拿著麥克風的Reus在聚光燈下登場,簡單說了些感謝在場眾人蒞臨的開場白。
      「那麼,歡迎今天的壽星,Patrick Herrmann!」掌聲與樂聲一同響起,然而這位被點名的主角,卻是以一種極不情願的姿態,頭皮發麻肢體僵硬地往舞台處挪動,甚至忘了空出手去給身後吃吃竊笑的Korb一掌。
      待Herrmann站上舞台,一旁的服務人員便推出了今晚的主角,高達60公分的訂製生日蛋糕:蛋糕以淺綠色為底,Herrmann猜測外層使用的應是抹茶粉,側邊以白色鮮奶油勾勒出的蕾絲花紋相當精細,層與層之間各點綴有數朵白玫瑰,也是用奶油雕成,花瓣逼真的程度令人嘆為觀止。在放有蛋糕的銀製推車上,另有一隻穿著漢莎航空機長制服並戴著機師帽的泰迪熊,小熊的毛是溫暖的駝色,玫瑰樣的花紋在上頭打著旋,無辜的大眼睛特別令人愛不釋手。
      而當眾人的注意力仍在蛋糕上時,Reus已悄悄從一旁的工作人員手上接過一大把白色花束,靜靜走到台前,將花交到Herrmann手中的同時也將他抱了個滿懷,花朵的芬芳夾在兩人之間。

      「生日快樂,Patri。」彷彿就等Reus這句,透過麥克風放出的話聲剛落,樂團馬上奏起了活潑歡快的電子樂曲,一旁早就安排好的暗樁們也將拉炮拉得砰砰作響,漫天飛舞的彩帶灑了舞台上的兩人滿身。
      此起彼落的掌聲與口哨聲中,Herrmann正愁若此時Reus在大庭廣眾下吻他,他逃走是不給他面子,但乖乖被吻又羞得要死,忐忑間,對方卻只是遞來了切蛋糕的銀製刀具,等他這位壽星許願後將蠟燭吹熄,象徵性地替蛋糕劃下第一刀。
      隨後一旁的侍者接過Herrmann手裡的刀子,開始替眾人分盛糕點:不同於綠白色的外表,這座生日蛋糕的內餡以巧克力為基底,佐以布丁夾層和新鮮水果,甚至還吃得到半顆半顆的草莓。早已迫不及待端著盤子守在服務生身邊的Hanke接過蛋糕後馬上大口大口吃了起來,大讚好吃的同時就嗆得亂七八糟,害Marx得不停替他拍背;其餘咖啡館同事們拿到蛋糕的第一件事卻非像Hanke一般狼吞虎嚥,而是不約而同地將鮮奶油往Herrmann的臉上抹去。
      「喂不要玩食物!」中獎的壽星一邊笑罵著,一邊卻也伸手不停將蛋糕報復到小夥伴們的臉上;此時方才認識的漢莎機組員們也加入互扔奶油的行列,一群人滿場追逐,嘻嘻哈哈。


      好不容易在角落站定,Herrmann一邊警戒著周遭還有誰企圖用鮮奶油加害自己,一邊以目光四下搜尋Reus的身影;正是此時,他注意到了Reus身旁那高大挺拔的男子:黑色鬈髮搭配刻意不刮乾淨的鬍渣,細長的雙眼瞇笑著卻透出危險的侵略氣息,從指間夾著的紅酒杯到擦得發亮的皮鞋鞋尖,儘管已刻意低調,那渾然天成的總裁氣度早已令人無法忽視。

      所以那就是Marco的頂頭上司,漢莎的總裁,Mats Hummels......嗎?

      正忖度著是否過去打個招呼以表示禮貌,Herrmann卻看見Hummels空著的一隻手放在Reus腰側,以一種並非挑逗但卻若有似無的頻率上下輕撫著,而Reus臉上的神色顯得有些不耐煩,似乎在向對方抱怨或爭執些什麼,但卻總被Hummels那漫不經心的笑容打發過去。
      於是Herrmann遲疑了,一瞬間他也說不出自己目前是怎樣的心情,只是捧著吃到一半的生日蛋糕僵在原地;還是那兩人身邊機靈的秘書察覺Herrmann投過來的視線,嘆了口無聲的氣,Schmelzer向自家總裁跟機長欠了欠身,把頭一撇示意Herrmann所在的方位,隨即快步過去將Herrmann帶到了眾人之間。
      早就在不知道什麼時候,Hummels的手已經離開Reus身上,Herrmann發現兩人之間似乎刻意拉開了一小段距離。還是那令人無法掉以輕心的笑容,但笑起來卻又那樣好看的總裁先生,和自己的秘書連袂向Herrmann舉杯祝他生日快樂,並說著謝謝他平日對Marco的照顧等話。然而Herrmann尚來不及好好把一句回答說完整就被Reus拽著手臂拖走,後者一臉深怕自家男友在這不懷好意的上級面前被多看一眼就多了一分危險。

      「欸欸......Marco......」頻頻回頭投去抱歉的目光,Hummels只是對Herrmann聳了聳肩,不置可否的笑容裡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倒是站在一旁的Schmelzer,臉龐有一半隱沒在陰影裡,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是你的老闆吧......這樣沒禮貌不好啦......」雖然隱隱覺得Reus平常應是跟Hummels鬧慣了才會這樣有恃無恐,Herrmann還是囁嚅著提醒了一聲。
      「什麼我沒禮貌!他才沒禮貌!背著我找了一大群人來......媽的我甚至沒邀他出席呢!」Reus邊說邊跺腳,將Herrmann拖著又往前走了兩步才停下來。


      此時兩人剛好在推著生日蛋糕出場的銀製推車前站定,上頭的糕點早已被分食得半點不剩,於是被遺留在推車上的機長小熊竟顯得有些孤零零。
      樂團目前演奏的是新好男孩(Backstreet Boys)的暢銷曲〈I'll never break your heart〉,看見推車,Herrmann又想起稍早被call到台前在全場注視下慶生那窘樣,忍不住一拳揍向Reus罵道:「什麼沒邀你們家總裁,根本就不需要搞得這麼盛大好嗎!」
      敏捷地拎起小熊作為防禦,Reus故意發出可憐兮兮的語調哀哀叫著「哎唷別打我」,對Herrmann抱怨的內容自然是充耳不聞。

      「哎呀居然差點忘了照相!」

      四處搜尋了下,總算發現被放在舞台邊緣的花束,Reus將花和手裏的泰迪熊一同塞進Herrmann懷裡,要Herrmann將兩者捧好;正當Reus舉起手機要替今晚留下珍貴的回憶時,不知從哪弄來一瓶香檳的Hanke對準壽星本人就是一潑,經過劇烈搖晃的金色液體從瓶口猛烈噴濺出來,淋了Herrmann滿頭滿身。
      「啊——!」不知是該去追打Hanke,還是先拿紙巾對付瀏海上不停滴落的香檳,Herrmann儘管遭受惡作劇還是笑得開懷;收起手機後連忙跟服務人員要了疊紙巾替Herrmann擦拭的Reus,最後直接將他整個人摟進了懷裡拼命揉毛。
      「哎Marco這樣你的西裝會髒掉啊......」明明被淋得狼狽不堪,第一件事居然是關心自己的西裝(雖說價格確實不便宜),Reus感到有些啼笑皆非。隨口回了句「沒什麼,送洗就好」,原先抱著Herrmann的手順勢摟住他腰,兩人以這樣狼狽的姿態又鬧又笑地又照了好幾張自拍,隨後便跟著音樂旋律在會場裡轉了起來。

      此情此景,歌舞昇平。想來沒人能預料到數月之後,留給Herrmann跟Reus兩人的,分別只剩一隻玩具熊和一張相片了。


◇◆◇


      「Marcel......Marcel?」Hummels伸手在Schmelzer眼前揮了揮,發現對方仍然毫無反應後連忙奪下他手裡的刀子。
      「啊......Mats,什麼事?」拿著小刀正在將晚餐預備料理的紅椒切片,Schmelzer直到手裡空了之後才意會到Hummels在叫他。
      這已經是Schmelzer今天第三次、這週第五次、這個月來第十次恍神,先不論以正常人來說這樣的頻率是否合理,但他可是嚴謹自律並以處事周密自豪的漢莎總裁秘書,Marcel Schmelzer。    
      「Marcel,你這陣子是不是太累了,需要放你一週的假好好休息嗎?」用手輕輕撫過Schmelzer的額頭,對方的體溫不像發燒,但那逞強的眼神跟眉間的皺紋,這陣子他可是一直看在眼底。
      「......我沒事的。」正要從對方手裡拿回刀子繼續未完的食材準備,只見Hummels將小刀藏到自己背後,大手一揮說什麼都要趕他離開廚房,開瓶紅酒去沙發上看電視聽音樂打盹都好,等下晚餐好了自然會叫他回來。
      「煎個肋眼牛排還難不倒我。」Hummels快手快腳地解下Schmelzer身上的圍裙並圍到自己腰際,還搞笑地做了個「看我的!」的手勢要他放心。
      「......好吧。」也努力擠出一個笑容,Schmelzer拎了一瓶2001年的Michel Torino Don David跟一個高腳杯走出廚房,將自己塞進單人扶手椅中。

      隔著透明陶瓷玻璃,嵌入式瓦斯壁爐裡頭的火焰正熊熊燃燒,替早春的室內注入了一股暖流;任憑爐火映著杯裡深紅色的液體跳躍,Schmelzer盯著跳動的火苗,思緒卻已落入泛黃的舊日。
      嗶嗶剝剝,火焰在他失神的瞳孔裡,好似將過去一股腦地燒著捲了起來,他見到那些紙張的毛邊逐漸變得焦黑、而後粉碎。
      酒精沒有讓連日緊繃焦慮的神經放鬆,反倒令太陽穴開始隱隱抽痛了;Schmelzer揉了揉額頭兩側,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卻只是換來一陣暈眩。正在無可奈何時,廚房傳來一聲「吃飯了~」的叫喚,擠出所剩不多的力氣應了聲「好」,Schmelzer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再度拎起酒瓶及杯子向餐桌走去。

     「嘿嘿,不錯吧。」Hummels得意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端上桌的是兩人份的特級肋眼牛排佐馬鈴薯彩椒沙拉,點綴在優格醬上的荷蘭芹替料理平添了幾分清爽。
      接過Schmelzer手裡的阿根廷紅葡萄酒,Hummels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復古造型的燭臺上燭火搖曳,舉杯互道"Guten Appetit!"後,兩人便執起刀叉吃了起來。
      用餐期間,Hummels老樣子話癆地閒扯了許多公司裡的雜事跟自己家族那邊的家務事,Schmelzer也只是一如既往地安靜聽著並偶爾發出一兩句吐槽,直到Hummels提起日前Reus在公司頂樓替Herrmann舉辦的慶生宴會後,餐桌上一股顯而易見的沈默霎時瀰漫開來。
      「......Marcel?」放下刀叉,Hummels臉上是隱藏不住的擔憂和些許不解,然而對面的人只是停頓了一會,執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說聲「我吃飽了」後便起身離席。

      一把扯下圍在領口的餐巾扔在椅背上,Hummels追著Schmelzer的腳步進了臥房;以灰色為主色調的挑高臥室裡,床頭板後的紫色床幔默默散發著低調的高貴氣息,不過在只捻亮了一盞落地檯燈的室內,暗色的布料就如同掛在牆上的抽象畫一樣陰森。
      king-size的雙人床上,一坨隆起的床單,很明顯是在裝睡。
      嘆了口氣,Hummels爬上床,單手摟住那連腦袋都蓋得密不透風的一床被褥,來回搓揉對方背脊的同時一邊溫言軟語地哄著。
      「Marcel?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麼事吧,別悶壞了自己。」
      「......」見Schmelzer一時半刻還不打算將自己從棉被裡解放出來,雖然有些擔心他再繼續悶下去可能會缺氧,Hummels還是繼續耐心地輕拍著對方背部。
      過了半晌,Schmelzer總算將頭探出被單,悶了好一會的臉頰即便在微光下也能看出泛著潮紅。
      「......如果,Marco當時答應了你,那一晚頂樓慶生宴會的主角,是否就是你們倆了呢?」原以為會是氣悶得有些喘的聲音,沒想到卻是冷酷得如霜一般。Hummels怔住了,原先輕拍著羽絨被的手就這樣頓在那兒,喉頭跟胃部像被灌進了沈甸甸的石頭。
      「無話可說嗎?哎不過當時我們都分開十多年了,你想找人陪,也是應該的。」
      「不過這終究是沒有發生的事,你就當我無理取鬧吧,抱歉。我累了,先睡了,Mats晚安。」連珠炮似地說完一串,Schmelzer並沒有給Hummels回話的餘地,拉過被子的同時也堅決地閉上眼。

      「......」失神地盯著自己那頹然落在床單上的手,Hummels還陷在啞然無聲之中。
      好像應該反駁些什麼,但那樣彷彿坐實了Marcel心裡覺得自己對Marco仍有舊情的疑慮;然而保持沉默,卻又像認了自己的確如對方所說,雖然他自始至終確實都沒有把Marco當成普通的下屬看待。
      只不過並不是Marcel想的那樣。
      拉過另一條被子,Hummels背對著Schmelzer躺下,同樣也閉上了眼睛,眉間刻畫出一道深深的溝。

      「那麼Marco,如果我說,要你把身體給我換取往後在漢莎的工作,你換不換?」
      一個23歲的實習機師,一個31歲的儲備幹部。

      往事如跑馬燈般在腦海裡回放,Hummels的雙眉皺得更加緊了。
      那一晚頂樓的慶生宴會,Hummels擎著紅酒杯在陰影裡注視著在燈光與音樂中翩翩起舞的Reus與Herrmann,那畫面浪漫得簡直像加上了好萊塢愛情電影的濾鏡一般。

      「......我呢,一直都喜歡檸檬甜點。可就算我再怎麼走遍世界,也找不回記憶中的檸檬味道。我想他,很想很想他,想到沒有多餘的心可以分給別人了......」
      「......知道了。」

      說實在他從來也沒有懊悔跟嫉妒Reus身旁站著的人不是自己,當晚他只是帶著好奇注視著,最後,伴隨些許喟嘆,打從心底祝福終於找回彼此的那兩人。
      他明白,無論身為總裁的權勢有多大,他永遠也無法讓Reus笑得同他與Herrmann待在一起時那樣好看。
      然而比起那些,自己生命裡最重要的人正躺在一旁生悶氣。

      對自己的粗線條與漫不經心再次感到頭大,Hummels嘆了口氣,開始謀劃起該如何好好跟Schmelzer把話說清楚並逗他開心。
      客廳壁爐裡的火漸漸熄了,孱弱的火星有氣無力地在木炭上嗶剝著;窗外忽地落下驟雨,料峭的春夜裡,大地無聲。
   

◇◆◇


      「呼啊!Patri好久不見!」尚未登上Holtby家的私人遊艇,Herrmann就給這異常熱情的主人抱了個滿懷。
      Holtby身邊,站著之前在皇家咖啡館一起工作的同事們,也是Korb的前同事:Sommer、Xhaka、Thorgan Hazard(正在抱怨為什麼大家不讓他把大哥或Ibo帶來,立刻遭到瑞士二人組的白眼斥責)跟Hahn,以及Holtby的現任男友André Schürrle。Herrmann一一跟特地從倫敦前來的眾人寒暄及擁抱,面對初次見面的Schürrle時,也禮貌地握手道了聲好,渾沒注意一旁Reus的表情有些異樣。
      Korb則是給前同事們介紹了Lemongrass Café的店長和負責沖泡咖啡的吧檯手,Roman跟Tony,然而眾人卻很有默契地一同將砲口對準了隨Korb一起前來的Lars Stindl。

      正當Korb因為感情話題被取笑到即將跳河之際,Holtby總算吆喝大家上船,並到頂層的控制台向聘來的駕駛交代幾句。
      很快地,搭乘了12個人加一隻貓的英國製Sunseeker Manhattan 53,乘著春天颳起來仍有些刺骨的冷風從Rüdesheim的港口出航,船尾在湛藍的河面曳了道長長的浪。


      「......為什麼這個貓,呃,Brani會在這裡?」裝潢典雅的船艙裡,若不仔細分辨窗外那飛速掠過的風景,會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某人家的客廳。六人座沙發、流理台、冰箱櫥櫃等配備一應俱全,底艙甚至還有臥房跟浴室。Jantschke一邊啃著從水果籃裡拿的桃子,一邊皺眉看Neustädter將灰色的貓兒從寵物提箱裡小心翼翼地抱出來。
      「Oscar......呃,Wendt先生應Howie之邀到德國來幫他搬家,不放心把貓留在北歐的家裡便把牠一起帶來了。」終於從狹小空間被放出來的Brani抖了抖身上的毛,咻地一聲便跑得不見蹤影。
      「我的意思是......難道去幫忙搬家的不是店長你嗎?怎麼又戴綠帽幫人照顧貓了?你這樣放Nordtveit先生跟Wendt先生獨處真的不會有問題嗎?」不知怎地,這位平時總是對他開嘲諷不留餘地的員工今個兒比自己還要擔心自己的感情狀況,看在Neustädter眼裡覺得有些溫暖也有些好笑。
      「哎啊,那當然是,因為我是個愛護動物的人嘛。而且我跟Howie嚴格來說的話,已經分手囉,現在只是普通朋友。幫朋友的......朋友顧一下寵物也沒有什麼。」Neustädter將手在衣擺隨意擦了擦,便捏起一塊豆皮壽司放進嘴裡大嚼。貼心的Holtby替所有人在船上準備了吃食,除了壽司盤,還有馬鈴薯蘋果沙拉、雞肉捲、冷拌鮪魚pasta跟西班牙烘蛋等,飲品從義大利白酒到果汁冰茶汽水礦泉水一應俱全,完全體現了主人對吃毫不馬虎的個性。
      「喔喔喔店長你終於被甩了!我要開香檳慶祝!」前一秒在心頭流過的暖流早已消失無蹤,Neustädter隨即給作勢要開冰箱尋找香檳的Jantschke頭頂一個爆栗。
      鬧了一陣,Jantschke還是挨到Neustädter身旁用手肘給了他一拐子:「......沒事吧?我不會失業吧?店長你如果要尋死的話拜託別上吊在店裡還有保險受益人請寫我名字謝謝。」一貫的Tony Jantschke吐槽式安慰法。
      「......比起吊死我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想做。啊改天店裡來弄個宮廷式宴會的企劃吧?我想要路易十四那種超豪華的巴洛克風格!Tony你穿上鑲金邊的絲綢外套搭配絲襪跟高跟鞋一定非常有趣——啊不你還是穿蓬蓬裙跟撐把小洋傘在店外頭端著試飲咖啡的銀製圓盤好了!我想整個城市的人都會蜂擁而至的~My Lady。」邊說邊單膝跪下,Neustädter抓起Jantschke的手作勢要吻,被Neustädter的舉動噁心到的Jantschke嚇得將果核扔進洗手槽之後便拔腿逃跑。


      船尾甲板上,一群人戴著太陽眼鏡,邊享受涼風與陽光邊喝著小酒閒聊,兩旁河岸的山坡上是大片大片的葡萄園,蓊鬱的樹林裡可見一座座建築形態各異的古堡,居高臨下俯瞰著河面上往來的遊船及岸邊露營的人們。
      Holtby應在場眾人的要求開始表演起各種經典的音樂劇曲目,從《悲慘世界》一路唱到《媽媽咪啊》,船上附帶的高級音響很快就炒熱了氣氛,酒酣耳熱之際,所有人都歪七扭八地又演又跳了起來。
      此時船行至萊茵河中最危險的河段,蘿蕾萊(Loreley)礁石附近,這塊因著傳說和Heinrich Heine所創作的浪漫敘事詩而聲名大噪的石頭,當遊艇減慢船速平緩駛過它身旁的時候,吸引了船上所有人的目光。

      "Ich weiß nicht, was soll es bedeuten,
      Daß ich so traurig bin;
      Ein Märchen aus alten Zeiten,
      Das kommt mir nicht aus dem Sinn......"

      不意外地,低吟出《Die Lorelei》開頭的,正是自帶憂鬱氣息的文藝青年Stindl;讀畢了第一段,他甚至還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輕嘆「可惜現在不是黃昏」。想當然爾,礁石頂端自然沒有什麼梳著金髮邊唱歌邊害船隻沉沒的裸女,然而瑞士二人組加上Thorgan卻在頭頂反戴黃澄澄的香蕉皮,故意在Korb盯著岸邊根據傳說裡的形象打造的蘿蕾萊雕塑看時,故意用令人發毛的嗓音靠到他耳邊唱起這首膾炙德國民間的歌曲,Thorgan甚至惡作劇般地在Korb耳邊吹了口氣,另兩名前同事則是一人一邊伸手到Korb腋下狂搔他癢。
      「咿唔唔唔啊啊啊——!」被這出其不意的捉弄嚇得慘叫又差點被搔到斷氣,若不是Stindl把他抓住,Korb可能真的就因為這三隻「香蕉蘿蕾萊」而掉進河裡,成為傳說的一部分。


      感到有些饑餓而進到船艙內覓食的Holtby,一路上抓著Herrmann嘰嘰呱呱,身後跟著今回硬是被凹來出遊的自家男友Schürrle,Reus只好也硬著頭皮跟隨三人踏進船艙。四人在沙發上坐定後,Holtby捧起整盤雞肉捲一口氣就往嘴裡塞了三個,同時一邊口齒不清地大喊「天哪世界真是太小了......原來Marco你就是Patri的男朋友!」而被點名的兩人一個笑得曖昧(並擔心這位邊吃邊說話的朋友隨時有嗆到的風險),另一個則是眼神閃爍得有些過分。
      「......不過Lewis你是在哪裡見過Marco的?」給Holtby遞了杯水,Herrmann好奇問道。
      「我想想......是有一次我跟André在希臘的某個島......欸是希臘對吧?渡假的時候,在沙灘上散步時偶然遇到的。」邊講邊用手肘頂了頂一旁的Schürrle,Holtby用眼神詢問對方自己的記憶是否正確,跟Reus同樣有些心緒不寧的Schürrle連忙點頭稱是,視線卻自始至終都迴避掉來自Reus的目光。
      「那你呢!Patri快跟我說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在倫敦完全沒聽你說過有個機長男友啊。欸,不過可能是因為我每次都一股腦在講André的事。」吃飽喝足後心情更加好了的Holtby笑著拍了Herrmann的肩頭一掌,要他速速全盤托出後便將Schürrle當成人型沙發,喬出最舒服的姿勢後便用亮晶晶的雙眼盯住面前的兩人。配合男友,Schürrle只好也努力擺出感興趣的姿態,以掩飾自己早就聽過這段往事的事實。
      對這種問話說什麼都不可能坦然陳述的Herrmann立刻向Reus投去求救的目光,已經是今天第一千兩百次後悔為何要上船的Reus只好硬著頭皮,用連Herrmann都聽得出極不自然的生硬語氣,開始說起兩人從小認識到後來在法蘭克福重逢的經過。渾然不覺任何異樣的Holtby在聆聽過程中極為專注捧場,時不時用各種怪聲表達驚嘆跟附和,令這段敘述多少顯得不那麼尷尬。
      「啊然後Luuk要我向你說聲抱歉他這次沒法來,因為店裡實在排不出假。」結束了一個話題後瞬間切換到下一個,顯然是Holtby再習慣不過的談話節奏;Herrmann尚未來得及因這段拷問總算告一段落而鬆一口氣,瞥見一旁Reus的臉色又變得更差了。
      「Marco應該是暈船了,我帶他去外面透透氣。」提到de Jong,Herrmann沒來由地覺得心虛,匆匆說完就拖著Reus的手臂要往外走。
      「真可惜,那麼剩下的食物我要一個人接收了!」Holtby一邊打趣著要Reus好好保重,然而話聲未落,外面一群曬夠了太陽的年輕人就擠擠嚷嚷地進到艙內,跟遊艇主人開啟了新一輪的食物爭奪戰。


      上到甲板,Reus婉拒了Herrmann的陪伴,說想自己一個人待著吹風,Herrmann只好替Reus倒了杯水後放他獨自靠著欄杆休息。
      從室內出到戶外,強烈的陽光令Herrmann一時間瞇起了眼,半晌才發現從上船後不知為何一直沒什麼機會說話的André Hahn在前方的躺椅上做日光浴。
      頭頂傳來Neustädter跟Jantschke的說話聲,這兩位咖啡館同事在頂層的平台邊跟駕駛閒聊邊對遊艇的構造問東問西,果不其然一會就傳來Jantschke「店長你就算買得起但以你的笨腦袋也不可能學會開,放棄吧」的吐槽。

      走近將雙臂枕在腦後、穿著薄T和牛仔五分褲的Hahn身邊,Herrmann這才發現Hahn胸膛上那團灰色毛球是Roman今天用提箱裝來的貓。戴上太陽眼鏡的Hahn應該是睡著了,隔著暗色鏡片看不清他的眼睛,Herrmann憑著趴在他身上一動也不動的貓兒跟那規律起伏的呼吸做出如此推測,並忍不住多看了那薄薄的T恤下、肌肉線條分明的身材兩眼。
      船行到了萊茵河與摩澤爾河的交匯處,這裏最有名的地標該屬建有威廉一世騎馬銅像的德意志之角(Deutsches Eck)。在Hahn身旁的甲板盤腿坐下,Herrmann瞇起眼享受涼風跟日光,聚集在銅像前廣場拍照的遊客和經日曬雨淋已顯斑駁的雕塑正掠過他的眼角。

      不知何時,Hahn已悄悄睜開眼睛,發現Herrmann就坐在自己身旁令他下意識驚了一下,卻只換來Brani從喉頭發出的抱怨低吼。隔著深色鏡片偷看了對方一會,Hahn終於還是故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並伸伸懶腰試圖坐起,失去舒服枕墊的貓兒老大不爽地憤憤用前爪踩踏他的胸膛。
      「啊,你醒來了。」感覺到身旁的動靜,Herrmann轉過頭來笑道,鬧彆扭的Brani則是一躍跳進了Herrmann懷裏。
      「嗯啊,什麼時候睡著的都沒有印象。」伸手想搔貓兒下巴,貓大爺卻迅速轉身給了Hahn一個背影,令他的手指只觸著Brani背脊那被日光曬得溫暖的灰亮毛皮。
      「嘖,這樣就生氣了喔,Brani。」說是責怪,但Hahn的表情卻沒有半點不快,Herrmann想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對方這種「真拿你沒辦法」的寵溺笑容。
      「Brani......雖然是我們店長帶來的貓,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牠呢。你好哇,Brani。」用手指在蜷成一團假寐的貓兒後頸搔著,懷裏的小動物發出舒服的呼嚕聲,令Herrmann想起了被迫留守在家的阿明。
      而Hahn則是快手快腳地從船艙裡弄來了兩杯Funky Garlic,由各1/3的可樂、雪碧跟白酒組成,兩人就著寵物跟調酒的話題打開了話匣子。

      一個人獨處得差不多了的Reus,沿著船側欄杆走來想找尋Herrmann,卻在看見把酒談笑的兩人時刻意將自己隱沒到船身的陰影裡。這時船艙內突然爆出一陣高分貝的音樂聲,是Helene Fischer最知名的歌曲〈Atemlos durch die Nacht〉;簡直像舞台效果似地,艙門也差不多在同一時間被「砰」地撞開,邊笑邊企圖逃跑的Schürrle給Holtby一把勾住脖子,兩人身後傳來一陣陣「再來一罐!別讓他跑了!」的起鬨聲。
      如此騷動自然也引得Hahn跟Herrmann回頭望去,再度被吵醒的Brani這下彆扭鬧得更厲害了,一竄就消失到甲板上不知哪個角落。追隨著貓兒的背影,Herrmann的視線不經意落到了陰影處的Reus身上,繼Holtby無意提起de Jong之後,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對Reus感到心虛。
      然而渾沒注意到Herrmann目光的Reus,只是無言盯著Schürrle跟Holtby,臉上又現出了本日不知第幾次的複雜神情;直到此時,Herrmann才發覺Reus看著那兩人的目光有異。
      猜測Reus今日的反常表現或許不單單是暈船而已,當初在倫敦結識Holtby時,Herrmann打從心底覺得他們倆應該會成為好朋友,畢竟都是三杯下肚就玩瘋了的個性,然而到目前為止的發展卻不是這樣。繼續順著Reus的視線望去,Herrmann直覺他跟Schürrle之間必定有些什麼。

      此時駕駛用廣播打斷了縱聲笑鬧的眾人,也暫時打斷了Reus跟Herrmann各自暗藏的心思。遊艇終於抵達此行的終點Koblenz,要靠岸了。

   
◇◆◇


      「我回來啦。」
      「啊,Marco你回來啦,我還想著今晚不知能否來得及跟你道別,要是你太晚到家,估計明早又只能看我留在桌上的紙條了。」Herrmann走近臥房門邊,輕啄了下自家這位將近夜半時分才返家的機長臉頰,然而有些濃烈的酒味卻令他下意識皺了皺鼻頭。
      「......你要去哪?」Reus聞言一愣,解領帶的手還卡在半空,視線隨即落在床上的旅行袋跟Herrmann手裡捧著的盥洗用具。
      「跟Juli去巴黎參加婚禮啊,之前收到學姊的喜帖時我不是有跟你說嗎。」將洗面乳跟牙刷塞進袋子裡,Herrmann瞪大眼一副「你又忘啦」的表情。
      「......算了。總是這樣。你要幹什麼從來不會事先問過我,都馬是決定了才說。」Reus將扯下的領帶往床邊一扔,沒扔好的領帶跌落到地板上,他卻也沒有要去撿的意思,轉身背向Herrmann就要離開臥房。
      「等等......Marco你生什麼氣啊!」被對方突如其來發火弄得摸不著頭腦,Herrmann放下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氣急敗壞地追著Reus踏出房門。

      在廚房餐桌旁站定,Reus緊繃的背影有些搖晃,讓Herrmann更加篤定他一定是喝了酒。正想罵Reus這種酒後駕車的危險習慣何時才要改改,對方卻先他一步發作,劈頭就將他的名字與de Jong跟Hahn連在一起,隨後是一串極盡污衊能事的低級字眼。
      僅存的理智提醒Herrmann應該先搞清楚Reus為何半夜一回家就發酒瘋的來龍去脈,但不知為何眼前陡然閃過那一晚慶生宴會上Hummels單手撫著Reus腰際的畫面,以及遊艇上Reus盯著Schürrle的曖昧眼神,於是自己開口回擊的話語,裡頭的惡意比起對方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很好啊Patri,今晚就讓我們把一切都說出來吧,既然要互相傷害就來傷害到底。」拉開餐桌旁的椅子,Reus倒跨坐下,忽視Herrmann眼角氣哭的淚,笑得殘忍。
      不我沒有想要互相傷害......來不及坦白方才說的話只是因為累積的不安跟疑惑在對方的言語刺激下突然爆發,Herrmann只能無助地張大眼睛,任憑Reus將所有不堪的「真相」一股腦地攤在兩人之間。

      「我跟Mats呢,是我的第一次喔。」歪嘴笑著卻不帶感情,彎彎的眼角跟勾起的薄唇也沒有溫度,Reus冷靜卻自毀的語調令Herrmann幾乎要閉上眼睛跟摀住耳朵。
      「......總之Mats那個傻子,以為這樣就能將我把到手了,殊不知我只是想早些當上機長,並沒有要花時間跟他交往的意思。」不只扭曲了當時的對話,甚至刻意隱瞞自己其實比同梯的實習生都還要努力的事實,也省略了當初因放不下找尋Herrmann的執著而拒絕和Hummels交往的真實原因;明明Herrmann的眼淚令他心碎,但不知為何,他就是想將自己已經在對方心上劃開的傷口剜得更深。
      「身體這種東西,很好用的。」落井下石地補上一句,Reus自顧自地點點頭,渾不在乎Herrmann是否還有聆聽的意願,便接著敘述起和Schürrle的過往。
      思緒亂成一團,Herrmann其實並沒有很認真聽著Reus那根本可以稱之為雜亂無章的敘事,他甚至用力捏了自己手臂內側,滿心盼望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場惡夢而已。
      可惜的是,縱使他把自己捏到瘀青,也無法從現實中醒過來。
      「......André技巧挺好的,我們一個晚上甚至可以做到五次呢,這個,Patri,跟你就辦不到了。」原本看似石化般呆愣在臥室門邊的Herrmann,聽聞這句後像被雷劈到似地猛然打了個顫,轉身進房將尚未收拾好的行李袋拎了就走;任憑阿明嗚咽著拼命攀著他的褲角,也阻擋不了他的腳步。
      而身後的Reus還在嚷著。「哎你就是這樣,去荷蘭也好,去倫敦也好,就連當初說要追求夢想也是把我扔了就跑。現在要去巴黎了,好啊走吧,我這樣骯髒的傢伙,扔掉也不會可惜......」用力摔上大門,Herrmann一頭衝進法蘭克福的午夜,剛下過雨的街道上,路旁的排水溝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息。

      木門大力撞擊門框發出的沉重聲響,多少搖醒了麻痺在酒精裡恍惚且亢奮的Reus。直到Herrmann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當中,那些覆水難收的語句才像砸了滿地的碎玻璃,一根根都帶著滿滿的惡意反過來刺向他的心頭。
      ......說過的呢,偷偷向自己發過誓的呢,要好好保護他,再也不讓他落下任何一滴眼淚,結果害Herrmann哭得最厲害的人往往都是自己。
      Reus也不明白為何自己今天下班後一陣心煩,就故態復萌去了酒吧買醉。只是越多酒精吞下肚,那些未曾好好向Herrmann坦白的過往帶來的罪惡感就越深,而猜忌著Herrmann與他人的互動是否帶有什麼貓膩也令他更加煩躁。
      最終,他用了最爛的方式將彼此劃得遍體鱗傷。原先認為不吐不快的話語,此時非但沒有帶來釋懷的暢快,而是像冰冷的海水將自己淋了一頭臉。一陣陣打從腳底上竄的,都是恐懼自己就此親手終結了兩人關係的寒意。
      在門口盼了一會的阿明低垂著頭走回餐廳,將毛茸茸的小腦袋埋在Reus腳邊蹭著,嗚咽的哭聲彷彿也在害怕自己會從此失去其中一個主人。
      將狗兒抱進懷裡,Reus頹然垂下腦袋,數不清的懊悔在他心裡空洞地撞擊著。一整晚,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側耳傾聽,門前那再不可能響起的腳步聲。

      暗夜裡,重新聚攏的烏雲終於在天邊炸開一聲悶響,狂暴的雷雨,倏地落下。
   

◇◆◇


      「哇啊!沒想到你們真的來了......Patrick、Julian,好久不見。」穿著白紗的學姊笑得跟記憶裡一般溫柔甜美,各自給了兩人一個大大的擁抱。
      小卻精緻的婚禮場地,主色調是傳統的白。白色的布幔、桌巾、燭台,新娘父親將要牽著女兒走過的拱門,青綠枝枒間點綴的是朵朵開得飽滿的白玫瑰。
      「恭喜妳......時間過得好快,但學姊妳一點都沒變呢。」Korb將裝有結婚禮物的袋子遞給對方,裏頭是他跟Herrmann絞盡腦汁挑的Laduree花瓣腮紅,但一旁的馬卡龍禮盒並非來自這家法式老牌甜點店,而是出自兩人之手。
      拆開包裝看見這樣別出心裁的彩妝產品,新娘整個笑瞇了眼;不過在聽聞馬卡龍乃是學弟們大作後的她卻二話不說,豪邁地一手捏起一個就往嘴裡送,品嚐完畢馬上給出單刀直入的心得跟建議。
      只這一瞬間,便令三人又跌回了那段實習時光。當初正是在這樣嚴格的批評中不斷挑戰自我,才讓他們如今各自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甜點師傅。
      「學姊妳真的一點都沒變。實習的時候多虧有妳罩,啊Patri他當時還暗戀妳呢。」毫無預警就將老友的年少心事直接抖出來,Herrmann怒目瞪了Korb一眼,臉上一閃而過的潮紅多少印證了這句話的真實性,後者卻一臉痞笑地吹了聲口哨。
      「那你動作太慢了,Patri。」故作惋惜地嘆了口氣,這位俏皮的新娘眨了眨眼,並在離開兩人身旁去做最後準備前拋下一句神秘兮兮的話:「等等婚宴的甜點,有驚喜喔。」

      別稱為花都的巴黎,曾經貴為世界的首都。在舊地重遊時,Herrmann深深體會海明威那句「無論你去到哪裡,巴黎都會跟著你」的真意。梵谷揮灑過的星空,楚浮跟高達在煙霧繚繞下爭執拌嘴的露天咖啡座,這裏有過荒唐與淫靡,也有戰亂及瘟疫,現今矗立著噴泉和埃及方尖碑、看似平靜的協和廣場,曾是血流成河的行刑場地。儘管不以「巴黎人」自詡,當走過這些窄小髒亂卻迷人的巷弄時,Herrmann也能感受到血液裡對這座城市的鄉愁。
      由於是只邀請熟人跟至親的小型婚宴,簡單的儀式過後,餐點跟飲品很快地在長桌上佈置好,賓客們也三三兩兩散開用餐。

      記著學姊說的話,Herrmann跟Korb急忙奔到甜點區前,想弄清楚是什麼驚喜;有些出乎意料地,餐桌上擺放的是美式甜點的代表——杯子蛋糕。從亮粉紅到螢光綠、焦糖海鹽到薰衣草,這些色彩鮮豔的小東西令人目不暇給,而上頭都共同插了一張印有「J.H.」縮寫的小紙片。
      正當兩人拼命在想究竟巴黎哪間糕點舖的全名是以這兩個字母為開頭,身後冷不防傳來「Boah!」一聲,Herrmann跟Korb便一邊一個給Hofmann環住了肩膀。
      「Jonas!天哪!」欣喜的三人完全忘了要控制音量,直接在會場裡又喊又跳了起來;同梯的Jonas Hofmann,畢業之後專攻杯子蛋糕,如今在rue Rambuteau路上開設的烘焙坊每到週末必定大排長龍。
      「Juli你還是沒有長高呢,還有這鳳梨頭跟小鬍子是怎麼回事,騷包啊你。」所謂好友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Herrmann聞言立刻加碼一句「當然騷包,Juli最近可是交了個文質彬彬的男友,熱戀中呢」,一下便把方才Korb在學姊面前抖出往事的仇報了回來。
      三人你來我往唇槍舌戰之際,在場的賓客群卻開始出現不安的騷動。

      「......新聞說現在有恐怖攻擊,法蘭西體育場外有自殺炸彈客!」
      「是ISIS嗎......!?」
      「餐館跟街道上有人在開槍......」
      「恐怖份子衝進了巴塔克蘭劇院,還朝人群扔手榴彈......」

      智慧型手機屏幕上不停跳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新聞快報,恐慌在人群裡瀰漫開來;沒人知道這會兒婚宴是該繼續進行抑或速速返家,新郎新娘緊抓著彼此的手跟家人們圍成一團,有些年輕女孩甚至抱在一起哭了。
      努力鎮定心神,新人向賓客宣布婚宴暫告一段落,請想回家的親友儘速離開會場並注意安全,其餘的人,在跟飯店商量好之後,決定在會場裡一同待到早上。
      不斷向上攀高的傷亡數字,令在場所有人的臉色越來越黑。三人各自撥了電話向家人報平安後,看著正在傳訊息給Stindl的Korb,Herrmann握緊手機卻沈默下來。
      「......Patri?不傳個訊息給Marco嗎?」放下手機,Korb注意到Herrmann的視線,一旁跟老婆講完電話的Hofmann也湊了過來。
      「老實說昨天半夜你突然跑來我家我也是嚇了一跳......到現在也沒問清楚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找了個角落,昔日的同窗好友圍成小圈圈坐下,Herrmann交互看了Korb跟Hofmann一眼,決定省略掉Hummels跟Schürrle的名字,簡單將昨晚和Reus的爭執敘述一遍。

      「哎Marco他居然......不過那些也都是過去的事了吧?!就是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挑這個時機講,表達的方式也很有問題......」委婉指正了Reus的不是,Korb拍拍Herrmann的肩膀,Hofmann則是替他拿了杯水過來。
      努力忍住情緒的Herrmann聽了Korb的話之後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一旁的Hofmann只是塞了包面紙到Herrmann手裡,沒有多說一句話。
      正當Herrmann還想張口說點什麼的時候,手機卻突然響了,螢幕上是Reus搶過他手機替自己留下的搞怪自拍。Herrmann還記得當時Reus威脅自己若不好好幫他的號碼設來電顯示大頭貼,他就要用兩人的害羞照片當來電顯示圖片然後瘋狂撥電話給Herrmann,好讓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看見,天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快接吧。」見好友盯著螢幕發呆,Korb忍不住推了推Herrmann的肩膀,後者向兩位朋友拋去一個充滿歉意的眼神,按下接聽鍵後就走到旁邊去講電話了。

      Reus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雖然已沒了大約24小時前的冷酷及荒謬,聽起來仍令Herrmann覺得有些陌生和遙遠。
      「......沒事嗎?」
      「嗯沒事,會場裡大部份的人都待在原地,我們打算等到明早情況明朗了再離開。」
      「那就好,你......注意安全。剩下的,等你回來我們再談。」說完後,Reus停頓了兩秒,便輕輕掛上電話。
      「Marco......」
      通話結束的「喀噠」聲,令Herrmann握著手機呆愣在原地,儘管他也不知道若接著說下去,自己究竟該講些什麼。
      想必,對方也是類似的心情吧,至少切斷了電話就暫時out of mind,然而他們明知彼此都不可能如此輕易地說不想就不想,所以終歸還是一種自欺欺人而已。

      另一邊,按下中止通話的按鈕後,Reus緊繃了整天的神經就像斷了的弦,頹然伏倒在桌面的他無可遏止地放聲大哭。

      「身體這種東西,很好用的。」
      「好啊走吧,我這樣骯髒的傢伙,扔掉也不會可惜......」

      那些難聽的話語正由腦中的回聲筒不斷播放出來,Reus簡直氣得想將自己的腦袋撕碎。若Herrmann不幸出事了,這場爭執絕對會成為他人生中最大的遺憾,自己甚至會為此結束生命,這點Reus毫不懷疑。
      對他而言,Herrmann就是這麼重要的人。然而他卻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手,拼命地傷害他。
      終歸就是他太軟弱。軟弱到不藉著酒精就無法面對來自過去的幽靈,軟弱到親手逼走了Herrmann之後只想著逃避,軟弱到他今天在公司擅自做了個極其自私的決定。


      「Marco......你確定?」
      「確定確定確定。哎你囉唆這麼多幹什麼,快點把我的申請書送進去啊。」再20分鐘,Hummels與董事會成員即將開會選出派往中南美洲駐點的資深員工,原本Reus並不在備選名單之中。
      「......你明明知道你被選上的機會很大,這又是多數決,萬一定案了,我可沒法幫你推託。」
      「沒有要推掉。既然都叫你送,送進去就是了,不要拖拖拉拉的,再15分鐘要開會啦。」雙手抵住Hummels的背硬是將他往會議室的方向推,Reus刻意隱藏自己的臉孔不讓對方看見。
      「但你若是去古巴一年,Patrick,呃不,Herrmann先生怎麼辦啊......」感覺到背上的手明顯頓了一下,Hummels正要轉過頭,站在會議室門邊的Schmelzer卻開口喚他。
      「Mats,時間差不多到了。」
      「哎......」稍微整理了下儀表,Hummels大步邁向會議室,沒有再對Reus的決定和堅持多說一句。

      果不其然,兩個小時的會議過後,董事會遴選出的外派員工名單裡,Reus的姓名赫然在列。
      將任命公文親自交到Reus手裡的Schmelzer用憂心忡忡的眼神盯著看了他一會,最後也只是拍了下他的肩膀便離開了。
      捏著那張A4紙的指尖微微顫抖,Reus心裡明白這是軟弱的他,最卑鄙的自我放逐。


◇◆◇


      海面上又一艘遊艇劃過,這艘船身漆了古巴革命英雄切・格瓦拉的肖像。
      數不清是第幾次回憶到這裡,Reus總覺得自己是刻意遺忘分別前那一晚,他們所說的和所做的,畢竟他打從心底認為自己完全不配擁有。

      Herrmann從巴黎回來後,兩人先是有些僵硬地擁抱問好,Reus替Herrmann將行李放到房間,Herrmann則是在餐桌擺上了Pierre Hermé的馬卡龍。
      Reus不記得那些繽紛的小圓餅嚐起來是什麼味道,只記得彼此的眼淚讓Herrmann泡好的檸檬綠茶變得又苦又鹹。
      得知Reus擅自向公司申請外派之後,Herrmann氣得三天不跟他說話;不過今回再次提起自己的荒唐過往,Reus總算可以冷靜持平地還原事實。

      倒數離開的日子相當難熬,卻也流逝得特別快。
      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度過在德國的最後一晚,原先靜靜待在他懷裡的Herrmann轉過身來,主動揪過他的領口忿忿地吻著他。而Reus只是閉上眼,任憑對方將自己的雙唇啃到紅腫流血。
      那一晚他們不要命地做愛。
      他進入他體內的時候,他掐在他背上的指甲也深深地陷進肉裡。往常總是過於小心翼翼的Herrmann,當晚卻刻意在Reus身上留下各種深淺不一的傷口,而後者自始至終都沉默著,連痛也沒吭一聲。
     「我不會送你去機場的。」將頭埋在Reus光裸的肩膀,上頭早已被他啃出無數齒痕,Herrmann咬牙說道。
      若是去了,他一定會想方設法阻止他離開,他想,他明白。
      「Patri......你別等我了。如果你喜歡......」
      「住口!」張嘴又是一咬,Reus的鎖骨瞬間又多出一道殷紅。


      古巴的陽光毒辣,不出幾天就將Reus隨身攜帶的照片曬得泛白。
      來到這裏之後,除了另一隻公司配給的工作用手機,Reus沒有再讀過自己那隻手機的任何訊息,儘管他也不明白這種無謂的堅持有什麼意義。
      即便將自己放逐到世界的另一頭,他還是那個軟弱的他,沒有任何改變。
      胡思亂想著Herrmann此時是否跟另一個他認識或不認識的男人躺在他們家的床上,厭棄著明明想要用自己的雙手跟肩膀做一個更有能力去保護跟照顧對方的人,卻總在第一步——面對自我時,便打了退堂鼓。
      哈瓦那的海灘是人人嚮往的度假天堂,然而他在這裡的每一天都是渾渾噩噩。

      "And if you hurt me
       That's okay Baby, only words bleed
       Inside these pages you just hold me
       And I won't ever let you go"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世界上為數不多奉行社會主義的國家,竟會有美國廣播可聽。
      而今日電台播放的是時下當紅的單曲,Ed Sheeran的〈Photograph〉。
      歌手溫柔的嗓音透過古董收音機陳舊的喇叭輕輕飄送,Reus心裡想著的,一直都還是同一個人。

      Herrmann從來沒說過不原諒他。
      但他把自己放逐到了現在,還是無法原諒自己。

      再等一下吧,再一下下......
      等回憶變得如照片表面的刻痕一樣斑駁,等心不再像不小心踩到貝殼碎片的腳底一般淌血。
      再等一下......


      某天,電話響了,是一個他無法抗拒自己去接的號碼。
      「......我等你好久了,回家吧?」

      "Hearing you whisper through the phone,
       Wait for me to come home......"
      古董收音機用帶有雜音的沙沙聲,不間斷地唱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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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啊啊啊總算寫完了啊啊啊啊啊請容我出門去狂奔十萬圈OTZZZ
      這篇的關鍵字是「Mojito、荷葉和花瓣腮紅」,謝謝大家耐心看到這裡(揉揉各位屁股),老衲我是已經沒有屁股可以再在後記介紹球員了OTZ(只好又繼續放置play)
      事前就覺得會卡到天荒地老的憨憨小曼,感謝Kai給的點子call Brani出來救援(有踩奶啦你高興了嗎XD),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繼續OTZ
      被說到最後幾篇才在跳樓大放送的我,第七篇塞了藥廠樂團、第八篇塞了門興皇家咖啡館、第九篇塞了充滿嗡嗡的漢莎總部XDD(然而第十篇還是會有新角色(爆
      最後,雖說巴黎恐攻被我當作時事放進文裡(但文裡攻擊發生的時間並沒有跟現實對上,文中是大約5月底,現實是11月),還是希望這樣的事件再也不要再發生了。

      感謝各位的收看!下一篇就是最終話了!(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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